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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亲百年
发布时间: 2013-02-17

姚树樘

在老爷子(恕我这样称呼,近年一直这样叫,改口有点别扭)最后一年里,已经有点糊涂的他说过好几次:“再过几个月我就一百岁了”,说的是痴话,但冥冥中好像还有点预言的味道,如今真的到了他百年,大家还来纪念他,我代表我们兄弟姐妹感谢大家。

去年家里重新装修,算来搬进这个房子已经13年了,老爷子最后十年一直生活在这里。老房子装修的烦恼是东西搬出搬进,收拾来收拾去。这其中最累人的是家里的书,个中十之七八是老爷子留下来的。许多老爷子的东西,从他走了以后就再没有动过,我也借机粗粗进行了整理,翻看了一遍。老爷子水利专业的书籍薄薄厚厚也有几百本,还有一些手稿,我用不着,这次都捐给他最后工作的单位——水利史室,也算有一个归宿和念想吧。

要说他学问和专业上有所成就的是中国水利史,用他自己的话说:当年上清华学的是工科——土木工程,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毕业后好就业。他毕业后也主要从事的是水利专业教学,可从骨子里他喜欢历史。历史书看的很多,所以最终把两者结合起来,形成了水利史。可以说把他的兴趣爱好和专业结合了。许多人也誉赞其是水利史专业的开创者,这应该得力于其两方面深厚的基础,他在这方面的成就,我不如他的弟子们知道的多,这里不多讲。

其实老爷子涉猎很广,喜欢看书,博闻强记,自称“杂家”。

1991年初,父亲叫我陪他去王府井王朝大酒店拜访一个客人,这个客人是钱穆先生的夫人胡美琦女士。虽然父亲比钱夫人年龄大近20岁,但见面后父亲张口必称师母,并向钱夫人鞠躬。这对于我所见老爷子是唯一的一次,印象很深,看得出来父亲心底里对这个师长的尊重和情感。钱夫人说:去年先生去逝前有遗言,叫把一笔几百美元的稿费交给我父亲。

后来父亲对我说,四十年代倾心于国学,曾从学于钱先生一段时期,那时在先生指导下写了一本书——《皇帝》,内容是介绍上古三皇,书发表时署名作者是钱先生。后书在台湾再版,钱先生认为书实际是我父亲执笔,稿费应归我父亲。所以遗言里特写了这一条。看的出来真不在于这点钱,由于历史的原因,两岸相隔,不得音信,但他们始终无法忘却。没想到通过这种方式进行了最后一次交流。

有时他也偶尔谈起当年一些志同道合的好友,三、四十年代他与后来有名的牟宗三、唐君毅都有很深的交往,这从我母亲有时话说当年,张口老牟、你唐伯伯如何如何就能看出他们交往的程度。去年整理老爷子留下的东西,也发现了一些手稿,可惜大都没有成形,有一些成稿的东西,如九十年代他应中华书店之约,下很大功夫标注了王龙溪先生全集,但因当时的形势没有出版;还有“墨家泛论”等。并有与历史、古文字、地理相关的“鄂君启节释文”、“周礼聀方氏地名释”、“**(音方,写法从上往下是:艹人一方廾)京即毕郢考”、“北京古城垣考”、“左传地名释”、“中国古今注”、“古今人名释”等等。现在想起来我们和父亲之间的一些交流,他对经史的解释,其精辟、其深刻,远强于现在那些电视上讲课的大师,看来他有正宗的功底。

可能这些决定了父亲强烈的爱国情怀。1949年解放前夕,他有很好的机会举家去台湾,但对国民党的失望和对故土的依恋,他拒绝了朋友的好意和帮助。就是在文革中最低沉的时候,他也没因此后悔过。

记得很清楚,1983年1月9日,天很冷,但父亲很郑重的叫我一起去一趟东城府学胡同文丞相祠,那天是文丞相就义700周年,父亲带我到这天地正气的地方去祭奠他。受父亲的影响,是年秋天我去杭州,费了很大功夫找到并拜谒了于坟和张苍水墓,那时两墓经文革毁侮后刚刚恢复。后来我又陆续去了扬州史可法墓、深圳宋少帝陵许多地方。回家后我都要把这些地方的照片给他看,向他“汇报”。也许这些情怀决定了他这一辈子非常“正”。不苟且,不低媚。

老爷子对我们子女教育又严又宽,他叫我们待人处事以宽以恕,利益不争、注重德行。另一方面我们想干什么,他从来不阻拦,在个人发展上他只提建议,基本处于“放养”的状态,他鼓励我们自立,自己处理自己的事。这在他对待自己个人利益上体现的非常明显,个别时候形势逼迫他非去做一些这方面事情,他也表现的很木讷,甚至有些“愚钝”。就我知道五十年代他就曾经让出过教授四级升三级的名额。

虽然在处理个人利益的事上他不行,甚至说很差。但和他聊天,动辄就是天下大事,尤其当我能平起平坐和他议论这些时,他以天下大情怀,出口就是真知灼见,他对中国现在西风盛行,百年国弱,世事沧桑都有很深的见解。他认为这些是东西文明、文化交融的必然现象,汉文化以文强为胜,比如宋末、明末,元、清以武力胜出,但那只是暂时的,最后以几百年时间汉文化、文明的大包容,融合了这两个民族,要说起来也是两个以武力为胜的民族悲哀。所以,现今世界之变化,还是要以文明、文化的强盛和包容性为胜,他坚信华夏文明、文化是最终的融合者,当然东西两个如此强盛的文化交融可能有一个很长的时间。

他暇时还写了一些诗文,我能找到的大约也有几十首,尤其是文革前期那一段,他很清楚文革的性质, 专业也无法开展,1969年17岁的二女儿(我二姐)又去了云南兵团,环境条件之差,工作艰苦,这都使他心情沉重。1969年底家随水利学院搬迁邯郸,住在岳城水库下当年修水库人遗留的旧房子里,现在回想起来,老爷子当时尽量平和心态,写了不少诗为排遣郁闷。

没想到这些东西使他文革中因言获罪,起因就是他1969年下放前写的一首长诗,事情发生在已搬到岳城后的1970年初,那天我在场,半夜院里当时的工宣队、军宣队带队来抄家,把那两间又小又破的房子翻了一个遍,最后查出了一首长诗(见后),因此诗,他被批斗了很长一段时间,被称为“反革命份子”,并下放到博爱县山里的工地上打大锤砸石头。母亲当时受不了刺激,患了精神分裂症。这一段我们家六口人在六个不同的地方,父亲的事还不能太明白的告诉远在湖南、河北赤城、云南边陲的儿女们,这是我们家最压抑的时期。

最有意思的是他爱看小说,凡以前的武侠小说他基本都看过,尤其喜欢还珠楼主的东西,文革中我和哥哥回家无事,他居然凭几十年前的记忆给我们讲了多天“蜀山剑侠传”,文革后看再版的书与他讲的对比基本不差,但发现许多情节环节是他自己增编的,其想象力和讲故事的能力和还珠楼主还有一比。有一段他还给我们讲过一本名叫“明清云侠传”的小说,说是他儿时在家乡听说书人讲的,其内容之丰富、故事情节的勾勒非常吸引人,后来我们也听出来了,讲的情节大部分是他自己编的。

老爷子不是完人,他常说:自己就是鲁西黄河边上一个农民,偶然的机会他得以受到了良好的教育。但那山东农民的倔强是他骨子里的东西,使他很有性格,也形成了许多弱点,急脾气,不通融,老了还有点唠叨。他读书行,但动手能力差。文革中下放岳城的几年中,种粮食、种菜、买东西,真是难为他。

说到最后不得不提起陪伴他一辈子、伺候了他一辈,在他的背后默默支撑这个家生活的——我们家老太太——我母亲,她是一个典型的农村妇女,文化只有初小,但识大体,心明白。这一辈子尤其当年我们兄弟姐妹四人还小时,老爷子从不顾家,老太太的担子可想而知。前些日子我去办房产公证,人家还要看老太太的档案,她一辈子没有参加工作,哪儿去找档案,最后找居委会盖了一个章了事。

一些往事,借机赘述于此。谢谢。

附:父亲诗一首

注:这就是那首所谓的“反诗”。公逸兄即张遵骝先生,父亲好友,原社科院历史所副研究员。

留别公逸兄

姚汉源

1969年12月文化大革命斗批改阶段,弟随校迁居漳滨。兄亦将去豫,我辈渐老矣。又多疾而君为甚,但志不可衰,别此诗,情切而文陋,亦不自知其言之复,意之狂也。

北风怒号猛如虎,车轮轧钢钢铸土,口鼻白雾眉梢霜,行人尽说冰雪苦。凤城六代埋豪华,辽、金、元、清羞怀古。云狗多变幻,来去随人转,别鲁勿复恋!

掉臂京师少故人,相知惟有我与君。放眼世界非我慢,忧心悄悄只斯民,君不见,盘瓠开辟是苍狗,娲皇抟泥只人首,飞钳伏纲鬼谷拙,梵书坑儒秦已有。爱敬生成愚民术,恨玩破乱反能久。耶苏、佛、老、摩诃者,赢政之术太古拙。而今已有不死药?机械可代人,电脑可代心,一丸爆炸力,神州可陆沉。吁嗟乎!瀚海惊沙走急流,瞬息此丘即彼丘,苍苍茫茫多蜃楼,过眼即等风马牛,狂药瞑眵自有功,长鲧未可缘木术!又不见,东溟崩腾金鳌倒,冰雹零落无雀鸟。十二飓风海上来,沉舟浮尸撼海岛。东邻西舍虎耽耽,愚夫愚妇笑自扰。

太白日:“乘风破浪会有时”。履此未可险如夷!素心自炼焕五彩,诚明寿自与无齐。仁者寿,集义气至刚。天行健,君子当自强。隆化能为邦,正谊道有常,述而不作比老彭,中衰复兴有周程,朱紫阳、王阳明,主敬、立大、良知与意诚,船山断制集大成。小德川流古敦化,泉源混混在灵明。斯世应万变,言逊而危行。原知仁者议,相知意尽倾。

霜月应笑发星星,生而犹欲开六经,风尘肮脏二十年,青桐犹思理旧弦。饮冰餐雪觅知音,劝君珍重焦尾琴。十冬腊月寒复寒,劝君加餐复加餐。有身无家国不堪,有身有家亦可怜。北自北,南自南,四海为家非虚语,子女夫妻各一天。离别泪潜然,秦皇驱石着先鞭,家破国存天下危,被发夷礼祭伊川,民胞物与等土道,玩弄斯民诸掌股,帝秦我议闰古今。混一窃天功,自矜神人怒,土崩瓦解岂无辜。禽行战道之天下,长城空自攘胡虏!

北冰洋,南极洲,昨夜入梦忽交流,冰山万丈使人愁!少小蹉跎老更衰,壮岁心事已成灰。勿徘徊,前浪后浪急相催。任重而道远,欲速仅迟回。心广体自胖,润屋润身在安排,孔子曰:“德不孤,必有邻”。比邻何妨天一涯,衰而不伤何妨哀?浇愁且饮漳淮水,春暖花开会再来。携手更啸黄金台。   

(姚树樘  2013年初于京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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